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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岳:侯方伯前传(下)

时间:2018-06-05 13:05:40作者:徐岳

侯方伯前传(下)

徐岳



周总理批准的岐山县人民政府委员



四 他在许士庙街的故事


李善夫知道侯方伯初来乍到,难免孤独;再说他又是逃难之人,不便出门逛街散心,就给他讲些陈年閑话,好让他的情绪先安静下来。        

讲什么呢?李善夫虽是从政做官之人,却好读书,尤好人文历史,传说佳话。李善夫递给侯方伯一支美国的“米苏里”,自己也点了一支,便以许士庙街为话题,开始娓娓道来。

据庙中碑文记载,明弘治十年(1497年),在这条街北段建了许隐士庙,故得名许士庙街。庙门

口木牌对联:“与尧帝同天日月光辉永在,祀隐士于地山川恩泽长存”,横牌书“洗耳翁祠”。就是说,许士庙供奉的神是一个姓许的隐士。许隐士者何人?名由,是尧舜时代之人。本来尧要把皇位禅让给他,可他听后,既去河边洗耳,又道让吾人做官,就是侮辱了吾人的清高也,故许被人称作洗耳翁。庙是何人所修?据传明朝时,此地有个蔑视做官官员,不满当时官场黑暗,辞职归里,修建了这许隐士庙。清代,不少关中学派的名人,纷纷到此参拜。 “洗耳翁祠”四字,乃明末清初的关中大儒李颙所书。侯方伯听得颇有兴味,说,此地原是一方宝地。可佩可敬!李善夫问,可佩可敬者何?侯方伯答,我佩服你的好眼力。 李善夫笑笑说,侯兄佩服就好!那咱俩就安心住此宝地,虽算不得隐士,住个一年半载,尚能品品隐士味道,也算人间一鲜,足矣足矣!说罢两人相视一俯大笑。

俩人正谈得投机,忽听有人喝道,饭送来了!李善夫三脚两步到得店面,又给相公娃们交代,以后饭送来了,你们依旧只管招乎一声,我会亲自来取。客人有大恩于我,我要亲自报答。切记切记!底下人个个点头称是。李善夫心里明白,为侯兄保密乃为至关重要。



侯方伯


一个星期后的早上。他们边用餐边聊。侯方伯捉起筷子说,叫我看看“李老爷”今天又玩的啥花样?他点着一盘肠粉说,这是一味广东早茶。难得难得!这一碟泡泡油糕怪残人的,我没记错的话,应该是西安饭庄的**。这是渭南时晨包子。这烧麦包子和御筋粉,可是咱岐山的好吃喝。前者三意馆为最,后者就讲八墓沟了。这一碗稀饭吗,(他伸出箸头搅了搅)红枣是灵宝的,大米,八成是眉县齐家寨的。这几碟酱菜不用说就是潼关的地道货。太丰盛了!太费心了!

一直沉默的李善夫,点着头缓缓说道,服了服了,侯兄真乃美食家!侯方伯说,你太拿我当外人了!顿顿美食,叫我承担不起啊!李善夫说,民以食为天嘛。侯方伯说,好!尊命不如从命。李善夫说,那就动筷子。吃饱不想家。侯随即端起稀饭喝了一口,犹自言自语,香啊!这是(渭)河南的大米。没有错,是渭河南的。李善夫听出了话味,问,我看你是想起了你那四十亩稻田了吧……。侯方伯微微一笑,不说了,不说这个了。我爱听你说许士庙街的掌故。李善夫说,我是有名的“强项令”。我偏要说你。那一年,你作为筹备“岐山县初级中学”发起人里的重要角色,卖掉了四十亩渭河南的稻田,捐了800银元,自后吃不上自己的大米了……。侯方伯说,这我不后灰,大家都在捐,我岂能不带个头!但我后灰当时提了一个口号叫“熔铁铸人”,为半年建起中学,砸了多少古庙的大鍾和铁杆,太可惜了!现在想来,实在是愚昧**!李善夫说,不,你哪里愚昧呀!咱岐山建中学,是周围四县首屈一指者,建得最早。再放大说,当年四崖头挂面,能参加美国旧金山万国博览会,没有你这个商会会长极力提昌倡,几个绅士不遗余力,“顺天成”多年尽力,何来金奖?来,我要敬你一杯!

侯方伯说,免了免了!我早上不喝酒。

李善夫背过身去,拿起他藏着的酒瓶,倒了一盅,说,只为请美食家品品这是何等名酒?侯方伯也就双手接过翠绿色的小酒盅,置于鼻下,略闻,轻呡三下,若有所思,笑道,我家的烧酒!你没有考住我吧!

侯方伯任岐山商会会长时,为振兴岐山经济,与当时的马干城、王宏谦等一邦绅士和富商,在岐山先后办起了六个烧酒作坊,他**在眉县还办了太白酒烧坊,后由他的儿子秉仁担任掌柜。他能认得自己的儿子,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烧酒呢?

李善夫于哈哈大笑中亮出他藏在身后的那瓶太白酒瓶来。好!酒不认人人认酒。两人不约而同地说,今天要喝他个一醉方休。其实,他俩并没有喝醉,却应了“酒后吐真言”那句俗语。李善夫慢条斯理地回忆着说,你们那一邦人厉害!你是商会会长,领头羊,“众人拾柴火焰高”,除了六大烧坊,还有八大股东的花旗面粉厂,还有捲烟厂,生产的甘棠牌香烟名扬西北。当时的岐山,要多繁华,有多繁华,日夜车水马龙,西北的驼队也来了,驼铃声响在西门外的古丝绸路上。西府从那时流传开一句民谚,“金宝鸡,银凤翔,不及岐山一后晌”。我想请教于你,古人云,“一年之计在于春,一日之计在于晨。”而这里为什么要选“后晌”作比说事?侯方伯说,以你老兄学富五车,向我请教什么!李善夫说,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”。我请教诚心,你不必客气。侯方伯说,以我之经见,一般街古镇店,到了后晌,开始萧条,旁晚早就没人了;岐山城則不然,一到后晌,反倒潮涌潮涨。从西从北来的远道商贾,趕到后晌陆续进城。有选了夜行返回的客商,后晌就要陆续起脚出城。所以,岐山的“后晌”,接送客者,难计其数,交易斗金,不乏其号。与外县相比之下,就有了“不如岐山一后晌”这话。

嗯——方伯者,吾之师也。李善夫轻轻点着头。又说,你不见怪的话,我还有一事要问。侯方伯答,但说无妨,我洗耳恭听。李善夫问,听人说,自民国  年(1946)你当上参议长,参倒了3个县长,果真有其事也?侯方伯略加思索,说,一个被扯职,一个被免职,一个被调离。李善夫又问,还有,说你救过五个共产党人,也有其事吗?侯方伯说,不假。最早那个岐中学生叫刘世英,是刘家塬刘七贡的儿子。第二个叫庞怀靖,教书先生。第三个叫王守玺,第四个叫李伟哉,第五个叫雷星阶。他被三逮三救三放。第三次被逮到西安,要不是找到王惟之,没救了。李善夫说,方伯你可算得岐山英杰啊!你看我这个小小的七品芝蔴官,与你能相比吗?你这次来,我善夫肝脑塗地,也要保你黑籽红瓤!不然,有何脸面去见江东父老?

侯方伯也圧低声音掏着心里话,善夫,你不要听那传言。岐山没有马干城,王宏谦,韩清芳……这一邦绅士齐心合力,还有广大民众的支持,你刚说的那些事,靠我,就是三头六臂,唉,一样也休想办成。就是我来你这里,也是大伙替我商议好的;也有你的人缘好啊!

李善夫一听,他这么被家乡人信任,更激动了,站起来,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侯方伯的右手,说,侯弟,你,不是一个人,不是三个人,你是一县人啊!侯方伯也更激动了,说,我是一个人!但有了你,再加上一县人,我就能做一个好人!来,举起我家的酒,干!

“干”字刚出口,忽有一人推门进来。来者何人?“岐山地方邪,说谁谁就来”。来者不是别人,正是好朋友王惟之。他说,你们还有心情干杯?李善夫急问,出了啥事?王惟子说,啥事?马干城托人捎来消息,说袁德新狗急跳墙,出告示悬赏捉拿侯方伯……。侯方伯问,多少钱?王惟子答,100大洋。侯方伯鼻子哼了一下,我的头太便宜。不卖!李善夫说,侯兄遇事不惊!乃真人也!

侯方伯重新端起酒杯说,来!王惟子也斟满,咱们三人一起干杯。他将要干杯时,王维子痛心地说,“原子弹”在这十天以来,又疯狂地杀了两个共产党……。侯方伯眉头一抖,左手轻轻捂住右手袖口,将那杯酒缓缓倒在地上,倒了个一字。其它二位,也学了他的样子。本来的干杯变成了一种仿佛默默无言地祭奠仪式。


五 续许士庙街的故事


这后院除了炮楼子,还有地道。当年为了对付日机轰炸,在地下修了一个很大的防空室。所以,王惟之走后,李善夫感到时局有点紧张,为给侯减压,第二天便在那里增添了下棋、练书法的设备,有意吸引侯方伯到那里去玩、聊天。

李善夫领侯方伯进了防空室。两人踱步几匝,李问,下盘棋?侯答,不,你的文方四宝倒引我回到了童年。记得我小时练大字……不,错了,那时叫“捺大字”。我用的就是这种八角形砚台,盖上雕刻的周公八卦图,所以今日看到此物,独有情衷,感慨系之!还有你案上的《九成宫》帖,也是我每日临池必备之宝。老县长,你真神了,神了!李善夫看到他备到了朋友心上,忙说,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那你就先赠鄙人一方墨宝。侯方伯提笔兴致更足,立马写了四个大字,“梦见周公”。李善夫立即捧场叫好。

练字数日,忽王惟子来了,侯也赠他一方“梦见周公”。王惟子还想为别人索字,李善夫挡驾道,免了免了,走了风声,后果不堪设想。王惟子连说生姜还是老的辣。

异日晚上,李善夫又开讲许士庙街的故事,但讲的不是许隐士,而是孙玉仁。孙玉仁又是何人?他是西安易俗社创始人之一,就定居在许士庙街50号。那就是说,由这里再往前走上24个号,就是孙玉仁的家。这是侯方伯做梦也没有梦见的。他爱秦腔,尤赞易俗社,但没想到,今人竞住到“戏王”旁边。他真要感谢“原子弹”了!没有他要他的头,一辈子都不会住到许士庙街来的。于是他决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看一场戏,当然是易俗社的。因怕李善夫挡驾,两个高智商开始了抖圈子。

侯方伯问,你见过孙玉仁吗?李善夫答,没见过,本人也无意见他。侯方伯敏感到他堵了我的“戏路”,便来了个“一枪戳下马”,说,不,你错说你了。你见过他。他的死,是去年的事。你去吊过唁。我还听说,你还见过李桐轩,孙玉仁就是和他等人一起创建了易俗社的。我没有说错吧?孙玉仁担任过社长、编辑主任等职,经他手中所编著的戏曲剧本多达一佰几十个。

李善夫倒吸了一口冷气,心里说,阿呀,这就是绅士!真了不得啊!心里更涌起对他的尊敬。冷场几秒钟之后,侯方伯又说,以上所言,非我所长,请兄雅正。

李善夫峰廻路转,先笑笑,哪里哪里,咱们不谈什么雅正不雅正,只说正题。目前,你不宜外出看戏。但君子不夺人之美吗?打(写)戏人也常说,“戏儿戏儿,连点气儿”。我也要你和戏 “连”点“气儿”。侯方伯问,你怎么叫我和戏连点“气儿”?李善夫牙鏠不透气。没过两日,侯方伯看到李善夫亲手搬来一台金光闪闪的大头留声机和一沓唱片——当然是易俗社的。他让侯方伯先改善一下“戏饥渴”。

日月如梭,光阴似电。十月底了,李善夫本想请来裁鏠高手为侯方伯打点过冬的衣服,但这个谨慎之人再三掂量,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。他想方设法把侯方伯的衣服从老家弄了过来。其中有一件皮袄,侯方伯一直舍不得穿,而家人却意外地捎来了。这件皮袄,是三年前,经了几道手,从陕北传过来的,来人只说是一位大首长送的。是哪一位,没人能说清。毛色雪白,俗称“九道弯”。黑色的面料,那是侯方伯托人挂上去的,是最时毛的褚贡尼。这件皮袄的来龙去脉,一直是个迷团。在这个时后他看见它,感到了一种温暖,一种欣慰,一种勇气,更坚定了他活下去的自信力。他也想过,这件皮袄是不是和刘岐周有点瓜葛?因为他到过陕北,并在那里接受了培训,尤其是在那里参加了共产党,受过大首长的接见。然而他总没有碰到让他解开迷团的机会。

忽一日,寒风凜冽。下午,李善夫拿来一张西京报,展开在侯方伯的面前,问,还有看戏的雅兴吗?侯方伯望见报纸下方那片醒目的“戏报”,明白了,喜形于色,一连吐出三个字来:好!好!好!李善夫更高兴了,带着不可更改的语气说,那就今晚,易俗社!侯方伯忍不住内心的喜悦,撂出一句岐山土话,没嘛哒!两人为“没嘛哒”不觉相视大笑。

自从住在许士庙街,除了在后院子见见天日放放风,真还没上过街呢!提起看戏,侯方伯给李善夫说,我感到了小时过年的高兴心情,要穿新衣服了,要享受美食了。李善夫说,好。你应该有这心情。**,今晚要特别防寒,穿上你的那件皮货。这不就是“过年穿新衣”?第二,今晚看易俗社的《逃国》,不就是享受“秦腔美食”?侯方伯点点头,感叹到,知我者善夫兄矣!这晚,两个好朋友并没有一起看戏,不是没有买到连座票,而是有意为之。李善夫找了一个西安南院门的老朋友,陪化过妆的侯方伯去了。他的戏友太多,陪方伯目标太显亮。但他的心一时时都没离开过剧场。

就在看戏后不几天,李善夫发现了新情况,同一个陌生人老在他家周围遛遛达达,贼眉鼠眼。他不由得有点后灰,心里说,不该看戏,真不该看戏!正在紧张时,王维之乐呵呵地送来马干城等那邦岐山绅士捎来的一封信。李善夫双手接住连说,“家书抵万金啊抵万金!快看!”侯、李二人看完后,两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说,“原子弹”才爆炸了!

王惟之谈了他的看法,你两个说得好。这瞎熊东西,在岐山杀人如麻,但他毕竟是个“杂牌货”,出力不讨好,还是叫人家起解到肤施去了。他害不上岐山人了,方伯出头露面,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。李善夫沉思一下说,接任的蔺宏康何如,还得再听其言,观其行才好。不可忘记,他是袁德新的政务秘书。王惟之说,有道理。我给马干城回函,让他们对那边多操心费神。这边有我们。方伯也不可心急。你还可给家人写封信,我托可靠人捎去。

侯方伯抱拳,多谢了! 

有一天,李善夫家的地下室来了两个陌生人。他们是母子二人,一个是侯方伯的妻子,一个是她的二小子秉钧。母子俩是在马干城的安排下来接侯方伯回家的。他们相拥相抱,脸上挂着欢喜的泪水……。

侯方伯他们终于回到了岐山,回来后也确实安然无恙。不多久,世事就经历了1949年那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了。


岐山老牌楼

六  1951年的大偶合:历史报应


2017年夏天,我因写作需要去县档案馆查侯方伯的档案。馆长陪我参观他们的展厅时,见到那里贴着两张“镇馆之宝”。一张写着这样激动人心的文字:“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任命通知书”,“兹经政务院第八十二次政务会议通过,任命侯方伯为陕西省岐山县人民政府委员”,还有签名:“总理周恩来”。时间是1951年4月27日,盖“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”印。另一张是“陕西省人民政府”任命 “侯方伯为岐山县选举委员会委员”的“任命通知书”。时间是1953年8月14日。

侯方伯贏得了政府和人民给他的**荣譽和信任。也许好心的读者还记得侯方伯的那件皮袄,我想,无疑该是他的无字奖状。至于是哪位大首长奖的,让晚辈等侯、挖掘新的资料再去考証吧。

历史往往出现有趣的偶合,1951年4月27日,当“中央人民政府国务院”和“总理周恩来”大印盖上侯方伯任命通知书的时候,袁德新他在哪里?他有幸没死在延安(肤施),不幸逃往商洛后落网,被解放军押至西安。他被镇圧在西安的时间正是1951年。这个老牌叛徒得到他应有的可耻下场。接替他的那个蔺宏康,是西安市南关人,建国后被吸收为长安县统战人士。这真是:恶有恶报,善有善报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纵观侯方伯一生,是曲折艰难的一生。 艰难也罢,曲折也罢,都是为人民的。毛泽东同志说,“为人民利益而死,就比泰山还重。”用这句话去评价侯方伯,我想,是最恰当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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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编:张康德,编辑:月人,山花,出版人:秦Ill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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